2004年,中国透过卫星勘探,确定供应700万港人和3千多万广东人饮用的东江水源头,位于广东省以北、江西省境内的寻乌县桠髻钵山之上。
这个消息,一直没有引起香港人的重视。2009年,“地球之友”一项调查显示,香港半数小学生不知道香港主要食水来源为东江水,九成半小学生不知道东江水源头正确位置。直到2007年,才有第一批香港人到东江水源头考察,至今踏足江西桠髻钵山、东江水源头的香港人只有数十人而已。
只饮其水、未闻其名的桠髻钵山,有如一个失传了的远古神话。

作为城市人,我们习惯了万物都是“自来”的,我们习惯了遗忘我们的根源。文化无根,万物无源。水龙头是“自来”的;超市货架上的一切,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惯于得到一切,却没有想到这些“一切”的根源。我们习惯攫取眼前一刻的物欲,喜欢金钱、财宝、银行户口数字,喜欢高耸的大楼,喜欢现成的百货,喜欢即食的娱乐,却不喜欢文化、历史和人生意义,不喜欢寻根问底,不喜欢追寻思索孕育万物的源流。这种情形,遍及今天社会各个层面,无以名之,姑称之为“见利忘源”,而“见利忘源”的最终结果是“以利断源”。
江西寻乌县东江源村,涓滴细流的东江水源头,这平平无奇的山涧,不知负载了几许的忘情负义!
东江源村:桠髻钵山创造生命之水的源头
圣经说: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少不了,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上帝看着是好的。事就这样成了。
2006年,联合国公布,全球超过10亿人没有干净的饮用水,每年死于和饮用水有关的儿童就有200万人。未来20年,联合国估计全球40亿人面临缺水。
踏入21世纪,如果从宇宙穹苍俯视我们居住的星球,我们会发现这个被水包围呈现美丽蓝星的星球,正出现惊人的变化。地陷海升,雪山崩裂、南极分解,河床枯干。同一时间,人类城市却夜色璀璨、灯火通明。
从卫星照片看,中国的上海和香港,夜灯分外耀眼。同一时间,中国这个近代发展最快的国家,3亿农民喝不到干净的水,400多个城市供水不足。

这里是江西寻乌县境内的桠髻钵山1千米高的山顶南麓。这里就是香港700万人每天饮用的东江水的源头。村民一早把一根破开了一半的幼幼的竹管,放在茂丛石隙里,把山涧引来,一道微弱的水流,乃从上面呈白色斑点的淡黄色竹管口子慢慢流淌出来……
即使是在雨后,那源头的水流,有时仍然只能一点一滴,断断续续在石间溪涧再蜿蜒起伏而下。如果把矿泉水瓶放到竹管的口子里,盛满一瓶矿泉水樽,往往要几分钟时间。
阿锋是一名在2013年7月份曾经到过这里当义工的年轻人,他告诉我,他第一次看到这源头时,心情激动,他原本以为所谓源头应该是奔流的大瀑,或者是壮阔的江河湖泊,不料真正的源头竟是显得那样脆弱,那样谦逊。东江水的源头,没有舍我取谁的气势,只有默默耕耘的温柔。老实说,从外表看,这个孕育东江水源头的山岭,绝对称不上什么美景胜景,只是一片山林而已。可是,从源头涧山涉水而下,回到距源头最近的东江源村,我仍然有点神不守舍。我始终记起阿锋的话:“东江水泊源头是那么脆弱,又是那么伟大!”
神话总是那样难以置信、那样单薄,有时却又显得那样壮丽、那样动人心魄。
如果那只是一条山涧,那的确平平无奇;可是,对作为喝东江水长大的人来说,那条山涧就好像我们灵魂的一部分,那是我们早已失落的灵魂部分。我们可以怎样形容当我们遇到自己失落灵魂,那种欲语无言的感受呢?
我们活在没有源头的世界
也许,我们已习惯看不见源头。也许,我们习惯日常的一切,总是难以查问源头。金融海啸爆发之前,谁会想到,私人银行家1年轻松赚上1亿的源头?谁又会想到,美国一个收入低微的工人,不必付任何首期费用就能轻易买楼的源头?当香港官员发现青年吸毒问题严重,谁会想到,与其利用校内验毒唬吓青年,不如正本溯源,探究青少年成长遇到的诸般切身问题?我们见病医病,治标不治本,每每却不想探索病源。中国有句很凶的骂人话,叫做“数典忘祖”;今天“数典忘祖”竟成为我们的习惯。
阿敏是另一位刚刚来到东江源头的香港人,她目前在香港中文大学修读环境科学系。她说,我们在香港的生活,看不见源头,打开水龙头便有水,走到超级市场便有食物,我们却从来没有看见这些东西的真正源头。阿敏的话让我突然觉得,城市人的生活其实好像实验室里的动物,食物和生活一切都是实验员安排好的,我们从来不知道食物来自大自然,也从来没有探究过,我们的命运何去何从?

前晚刚下雨,上东江源头的山路颇为湿滑,过溪涧时不慎滑了一跤,整个人“扑”地掉下去,左边面颊直掉到涧间石头,面颊刚碰到石面,跌势戛然止住了。我“霍”一声站起,若无其事。同行的人看着我,一脸惊惶。我指了指自己的左脸:“有事吗?”对方松了一口气:“没事。”当天晚上,有一位同行者说:“你可真危险呀,我看着你的脸碰在石头上,怕你不省人事。”我当时没有觉得危险,事后也没有放在心上。回到村里,看见热开水从水壶倒出,泻在杯上,热气腾腾,总是若有所思,却不知心里想着什么。
第二天,我们跑到其他村子里做探访,途中经过从桠髻钵山流下来的瀑布。在山上只是一条若有若无的水涧,想不到,在山下已经是一道瀑布。几个孩子在瀑布下尽情嬉戏,我们则忙着拍摄。
水没有固定形状,形状随器皿而变化。老子说水“善下之”,称赞水善于把自己处在下面的位置。正因为水的至柔和善下,“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古希腊圣哲说:“人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两次。”这些说明了水善变流动的性质。自古以来,河流在诗人心目中,隐喻光阴之流逝。李白说“奔流到海不复回”。流水看似不复回,偏偏历世长流,流入大海,蒸发了成云,降雨山林之间,几经转辗又回到源头,顺流而下。流水看似无情,其实有情。反而喝水用水的人,惯于饮水忘源。
东江源头:三桐村·桠髻钵山·寻乌水
2004年,中国国家水文、测验、林业、地矿、人事等部门专家组成了东江源头科学考察小组,经过1年多的艰苦努力,科考小组采用溯源而上、走访群众、实地勘测和卫星侦测等方法,终于确定位处广东东部、珠江支流之一的东江,正河源并非位于广东境内,而是位于与广东接壤的江西省寻乌县寻乌水的三桐河,确切源头地点则为寻乌县三标乡三桐村的桠髻钵山南侧,亦即东经115"32"56",北纬25"12"04",海拔959.44米。三桐村也从此改名为“东江源村”。
寻乌县有丰富的矿产和果业资源,盛产蜜柑和脐橙,却同时是国家级扶贫开发县。全县总面积2,312平方公里,耕地约19万亩,山地276万亩,人口30万。

所以,现在正确的描述是,东江发源于江西省寻乌县东江源村桠髻钵山,上游称寻乌水、在广东省的龙川县合河坝与安远水汇合后称东江。东江全长562公里,连接赣、粤、港三地,是香港特别行政区及广东省源、惠州、东莞和广州等城市4000多万居民的主要饮水资源。
东江水:有多少饮用人觉得受之有愧?
中国人注重祖先,其实“祖先”是一种广泛的概念。血缘固是祖先与后代之所系,山林大江,又何尝不是我们的“祖先”?
当我决定走到东江水源头一看时,我想到东江之水所代表的意义,不仅指涉于空间相隔的差异,更指涉时间流逝的差异。也许,我们在空间上探源之外,我们更应同时在时间上探源。我提出的两大问题是:一、今天我们觉得理所当然的“自来水”,真是“自来”的吗?香港人所用的“自来水”真的从来都是那样大摇大摆、源源不绝、不可一世的吗?二、东江真的只是香港与广东政府利益交易的“经济产物”?香港从来没有与东江血脉相连、骨肉难分的文化联系吗?
1938年10月,侵略中国的日军登陆广东大亚湾,10日后广州沦陷,其后不足两个月,惠州、博罗、增城、佛山、三水等市县相继沦陷。同一时间,由共产党人、国民党军人和民众组成的东江游击队成立,在惠州、惠阳、东江一带,进行各种抗击日军任务。1941年12月香港沦陷,成员包括香港民众的东江游击队跨境进行多项营救英国高级军官的活动。这期间,东江把上游下游的人连成一起,时至今日,参加过东江游击队的老战士仍然居住在香港、深圳和广州一带。70年前,不少港英逃难人士,取道深圳东部,翻山越岭,北上惠州,与东江游击队会合,期间往往得到东江一带的农村客家人冒死的热情款待。

保护东江源志工们
70年后,有这段记忆的人愈来愈少,可是,农村客家人的好客传统仍然保留着。我们一行7人,在东江源头上,每天晚上吃着村里人家特别为我们烧的菜,那盛情在眼神和饭菜之间表露无遗。没有太多人问我们此行的目的,他们只是尽其地主之谊,接待我们这些从彼方来的访客。他们早上带我们上山探源,晚上为我们烧水洗澡,在屋内向我们展示他们一家的生活照片,在屋外则给我们摘下他们自己种植的刚熟的柑子。
我们多少觉得:受之有愧。偏偏生活在城市时,我们是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当我们打开水龙头,发现有源源不绝的水可用时,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吗?
六十年前,中央决定引东江水供应香港
香港首次实施制水,出现在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50、60年代,港府实施制水的次数亦愈加频繁。香港政府意识到,随着香港人口急增、工业用水需求日盛,香港有必要大规模兴建水塘,解决城市发展的用水问题。在这之前大半世纪,香港大部分居民靠水井和溪涧储水取水。
1957年,大榄涌水塘建成,超出战前容量最大的城门水塘,达45亿加仑,成为全港最主要的供水水塘。1963年6月,香港出现60年来严重水荒,政府颁令制水,市民须每4天轮水一次,每次供水只有4小时。那时候家家户户携着各式水桶器皿上街排队轮候淡水,每每因争水而发生冲突。
50、60年代,由于水荒,港府特别委托英国顾问研究适宜兴建水库的地点,专家在大屿山实地勘探之后,建议在大屿山石壁兴建。此水塘正好赶在1963年落成,主坝长2355,高178尺,容量55亿加仑。可是,这个水塘因遇严重水荒,当时实在不足以为港人提供足够淡水。香港政府和市民对缺水的危机感日深。1968年,大埔船湾淡水湖建成,容量高达破纪录的373亿加仑。期间,香港又经历了从1966年到1967年夏天的为时10个月的水荒。1969年,西贡万宜水库建成,容量又创纪录,高达600亿加仑。这些储雨水用的水塘,为当时香港规模最大的工程,开山劈石,耗费不少人力物力,不少人在工程期间因工伤意外死亡。
虽然香港不断花费巨资兴建储水水塘,但缺水问题一直困扰香港。香港在1957年引入海水冲厕,不惜为此铺设大量防海水腐蚀水管。1975年香港位于大榄的海水化淡厂落成,可是燃油价格高涨,化淡成本不菲,落成17年后开始停用至今。60年代,东江水输港,至1981年后,香港再没有制水。
翻查历史,香港的“自来水”从来不是“自来”的。每一次缺水危机,都引发另一次庞大的“储水”和“造水”工程。其实早在50年代,香港已向当时中国内地的中南局及广东省委第一书记陶铸建议广东帮助香港解决缺水问题。当时港澳办公室主任廖承志向总理周恩来汇报事件,中央很快便有决定引东江水供应香港。
1959年,改造东江水经深圳到香港的工程展开,深圳水库正式动工,工程过程采取人海战术。重点是铺土碾压工程,当时除了压土机之外,取土运土几乎全部都是靠锄头、铁锹、肩挑和手推车,原计划高峰时只有1万多名工人,后来为保证在雨季前能完成主坝工程,中央决定从佛山抽调2万多名民工到深圳兴建水库,限3天全部进场。
由于工程工人数目一下子增加到4万人,而原工棚只能负荷1万人居住。最后有关人员只好在工地周边搭盖简陋的小工棚,上面用竹枝架起铺盖稻草,地下也铺上稻草,席地而睡。
1960年,工程终于完成;当地举行庆功大会,2万人参加,出席者还包括马师曾、红线女等人。
1965年,广东省透过东江水输港工程,先改造东莞桥头县支流,然后经多次抽水注水,流经司马、旗岭、马滩、塘厦、竹塘、沙岭、上埔、雁田,直至深圳石马河,该河经改造后注入深圳水流加,再经两条直径约4尺的管道,经边境分别进入香港。输水工程全长83公里,主要建设包括6座拦河闸坝和8级抽水站,除供港外,还灌溉沿线的17万亩农田。
桠髻钵山:镜头的回转
镜头转回2014年的江西寻乌县桠髻钵山一带。典型的黑色砖瓦所铺客家房子,对照面是连绵的高山,山的一边竹林高耸,翁郁葱茏,云影幽深,偏偏山的另一边,高树忽被剥掉,山头划成一道道梯级,遍种矮了一大截的果树。
这座山树木一边高一边矮的难看形状,很好地概括了山下东江源村这几年的挣扎情形。东江源村,位于江西省东南部寻乌县三标乡,位处桠髻钵山,亦是距东江水源头最接近的村落,村民600多人。该村原名三桐村,4年前因确定为东江源头,改名“东江源村”。由于是供应广东4000万人饮用水的水源,中国政府颁令禁止村民从事破坏水土的各种活动,包括限制砍树以及禁止再种果树。因为这个确定为东江源头的“光荣发现”,东江源村的居民不得不牺牲他们自己的经济利益。刚才说的那座山,矮矮的果树的那边,本来会一直蔓延过去,吃掉整座山的竹林,因为一声令下,矮矮的树走到半边山之后忽然停止了,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发型”。村民知道他们以后再不能靠种果树赚钱。

保护东江源活动
香港人从来只关心输港的东江水是否受到污染,或者是否太贵,因为我们知道,我们付费了,我们每年支付20多亿予广东方面购买东江水。我们从来不关心,有关费用会不会摊分到位于江西、真正的东江水源头我们更不关心,江西上游的居民为保水源,放弃开矿,停止种果树,生计却没有得到多少补偿。江西寻乌为国家级贫穷县,而当地东江源村居民却要为东江下游富裕的人无偿牺牲自己的经济利益。在外国,因为环保原因而利益受损的乡郊居民,可获受益的城市居民经济补偿,但是在东江源村,由于源头在近年才被确证公布,加上跨省的原因,东江源村目前不能得到来自下游人民政府的补贴。
这天,我们来到“阿妈”的家。“阿妈”是一位70多岁的客家婆婆,她灿烂的笑容,让大家都受到感染,开心起来。也是在采访“阿妈”、吃过她的农家菜后,我才知道“阿妈”的孩子、孙子都搬到外面了,只有她一个人住在那里。我在想,一个与我们居住相隔千里百里的陌生婆婆,跟几千万人同饮一条河的水,难道,这几千万人真的跟这位婆婆没有太大的关系吗? |